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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空絲得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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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叮!”

碰杯後,兩人把烈酒一飲而盡,立即改向桌上豐盛的菜肴進軍,醫治差點餓壞的肚子。

這是關外大河南岸桃林城的一間飯店,抵此後才知今夜竟是初十晚,計算時間,兩人在雪內至少練了三日三夜功夫,縱知事實如山,但兩人仍有點不肯相信。

無論如何,三天的耽擱令他們避過敵人的搜捕,誰都誤以為他們逃離關中。

兩人遂憑在水中閉氣的絕技,附在一艘出關的戰船底部,無驚無險的逃出生天,過潼關後上岸,直抵桃林。

桃林名義上歸降唐室,但仍由地方幫會把持,沒有什麽防衛,只要肯繳出入城關的買路錢,商旅不禁。

寇仲為徐子陵斟酒,笑道:“今晚別後,不知我兩兄弟是否尚有再見之日。”

徐子陵聽得心中一緊,皺眉道:“為何你今趟這般缺乏信心,大異往昔。”

飯館內除他們外只有兩桌客人,頗為冷清。

寇仲苦笑道:“你旁觀者清,該比我更明白。我還在斤斤計較得寶運寶逃命這小事時,李小子已在暗中動籌帷幄,作涉及天下盛衰的整體作戰部署,我比起他來,實是小河對汪洋之別。”

徐子陵道:“你少有這麽謙虛的。”

寇仲雙目精芒大盛,放下酒壺,凝望杯內蕩漾的烈酒,沈聲道:“這叫自知之明。由今天開始,我要和李小子正面交鋒,就必須對他作出正確的評估。”

望向徐子陵道:“你猜李小子須多少天才可發動東侵?”

徐子陵道:“這方面暫且不作無謂的猜想。你會否疏忽了突厥人呢?趙德言肯定對楊文幹覆辟不感興趣,而他仍肯參與,為的當然是突厥人的利益。”

寇仲愕然道:“你是指頡利會大舉南下嗎?”

徐子陵搖頭道:“除非頡利別無他法,否則不會勞師遠征,深入中原。他有那麽多爪牙,最佳方法莫如借刀殺人,先鼓動我們漢人自相殘殺,幾敗俱傷時,他將坐收漁人之利。”

寇仲點頭道:“說得對,聰明人出口,笨人出手。這笨人該是劉武周和宋金剛,假若李淵和李小子被殺,頡利就渾水摸魚,大占便宜。”

徐子陵道:“李世民正是看穿這局勢,所以才命李世績立即出關部署。”

寇仲皺眉道:“難道李世民的動員,竟非針對洛陽嗎?”

徐子陵笑道:“你這叫關心則亂,李世民的目標仍是洛陽。但李閥目下勢成眾矢之的,任何行動,牽一發動全身,會惹起劉武周、竇建德和王世充三方面的關註和攻擊,亦只有這三股勢力,能在關東有一戰之力。在南方因我們老爹歸降唐室,壓得蕭銑、李子通等動彈不得。在這種有利的形勢下,李世民不大展拳腳,更得何時?”

寇仲苦笑道:“你好像比我當少帥更適合和稱職。”

徐子陵道:“少說廢話。我是想提醒你,王世充始終難成大器,你仍要卻助他守洛陽嗎?”

寇仲嘆道:“若有別的選擇,我豈會願意和那老狐貍多說半句話。”

另外的唯一選擇,就是放棄爭天下。

徐子陵舉起酒杯,微笑道:“事在人為。李世民今次東征頗有風險。兄弟!遲些到洛陽再找你喝酒吧。”

寇仲豪氣湧起,哈哈大笑的舉杯與他相碰,看著徐子陵把酒飲個一滴不剩,欣然道:“我忽然又再充滿鬥志,大丈夫馬革裹屍,只要能痛痛快快追求自己的理想,雖死何憾!”

舉杯一口幹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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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子陵與寇仲在桃林城外分手,各自上路,他連夜朝弘農趕去。

弘農是與高占道約好會合的地點,由於有雷九指的關系,弘農幫的幫主陳式變成自己人,有這麽一個關東大幫照拂,當然有很多方便。

他們計劃周詳,寶貨藏在城外,不會帶進城裏去,再由高占道與陳式接觸,看他是否肯幫忙,才決定接著的一套部署。

剛入桃林,徐子陵立即生出被人跟蹤的感覺,憑他的腳力速度,除非是婠婠、楊虛彥那級數的高手,否則誰都要給他甩掉。

不過此刻他感到監視的人是位於丘頂巔的制高點,而非人追在身後。

這情況清楚顯示在他們赴桃林途上,給敵人發覺行距,於是布下天羅地網,只要把握到他的路線,將在某處對他展開圍攻,置他於死地。

他立即肯定對方是天策府的人,道理非常簡單,因為沒有人能猜到他和寇仲會在桃林城外分道揚鑣,他們此時的功力當然足夠對付李閥的人,可是若一分為二,則又是另一回事。

換過李元吉的一方,必選擇寇仲而非他徐子陵,只有天策府才會挑他來對付。

因為他們曉得“散人”寧道奇會親自侍候寇仲。

他差點想掉頭回去追寇仲,旋又放棄這想法,以寇仲的腳程,又是全速趕路,想追上他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,唯有把心中焦憂強壓下去,希望他在武技猛進下,避過此劫。

徐子陵忽然避開官道,竄進道旁的密林中,這一著肯定令敵人陣腳大亂,露出形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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寇仲沿河疾行,全速飛馳,心中湧起萬丈豪情。

能與威震天下的李閥中最出類拔萃的超卓人物李世民逐鹿中原,實乃人生快事。

自離開揚州後,他和徐子陵一直在逃亡中過日子,在挑戰和磨練中成長。

但擺在眼前卻是出道以來最嚴厲的情況,從未真正敗過的李世民會否在攻打洛陽這天下重鎮吃大虧呢?

彎月高掛空中,虎虎寒風陣陣從大河對岸卷來,吹得他似要乘風而去。

照目前的速度,沒三、四天休想抵達洛陽,最便捷當然是有船代步。

只恨茫茫大河,竟不見任何舟楫往來,應是受到李世民在關外集結大軍的影響,斷絕了至洛陽水道的交通。

轉一個彎後,寇仲來到一處高崖之上,在月照蒙蒙的光色下,磅礴浩蕩的大河從西滾滾而來,朝東回延逶迤而去,氣象萬千,令人嘆為觀止。

寇仲不由停下腳步,兩岸林接丘,山接的無限往四方擴展,大地蒼茫。

古往今來,多少英雄豪傑,為這片美麗的土地爭逐血戰,以決定誰是皇者。

今天他寇仲將加入這行列去,只有這樣才不負此生。

寇仲環目四顧,壯志激蕩。

忽然發現下游遠方岸旁泊著一艘小漁舟,心中大喜,忙往目標趕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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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子陵藏身林木高處,收斂毛孔,凝神靜待敵人現身。

換過他是對方,亦會給他這奇詭突變的一著鬧個手足無措。

敵人已非常小心,只在制高點放哨,怎曉得他具有異乎常人的靈覺,能對遠距離的監視生出反應。

現在放哨的會以特別的手法通知主事者,由主事者決定下一步的行動。

在這荒山野嶺,徐子陵又是逃亡的專家,誰都知道是把人追失了。

果然不到一盞勢茶的工夫,風聲驟響,十多人沿官道從桃林的方向馳至。

徐子陵不敢張望,對方既有把握收拾他,當然非是泛泛之流,任何動作,只會惹起對方的反應。

眾敵抵達他剛才入林處停下來,與他藏身處只三丈許的距離。

有人道:“徐子陵就是從這裏入林的。”

柴紹的聲音冷哼道:“好小子,竟曉得我們在追蹤他,不過他們的分開對我們更為有利,少費一番工夫。”

段志玄熟悉的聲音道:“走得了人走不廟,他十成十是趕往與同興社的人會合,只要我們乘快馬趕去,可將他們一網打盡。”

徐子陵心中大為驚懍,曉得自己所料不差,同興社至少有一組兄弟逃不過他們的監視,唯一可堪告慰的是已方早有防範,仍未至一敗塗地。

現在弄清楚這點,說不定可將計就計,導敵人於岐途。

龐玉冷然道:“這兩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,我們定要打醒十二個精神,否則將難向秦王交待。寇仲註定是慘淡收場,只要把徐子陵一並收拾,少帥軍將成無首之龍,對我們進攻洛陽,大大有利。”

一把陰柔的聲音道:“少帥軍只是略具雛形,即使有寇仲領導,何足道哉?今趟他們尋寶失利,可見我大唐運勢如虹,輪不到這些跳梁小醜,就依龐將軍的提議,立即全速趕往弘農,有陳當家站在我們的一邊,哪怕不能將徐子陵及其餘黨一網成擒。”

徐子陵聽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,皆因發夢也沒想過雷九指的結拜兄弟竟會因利益出賣他們。

他初時只覺說話者的聲音很耳熟,卻認不出是誰,聽罷才從他文雅的語調,認出是“忘形扇”裴寂的聲音。

裴寂乃李淵身旁近臣之一,與李淵的深厚關系只劉文靜一人可比,蕭禹、陳叔達和封德彜都要差上一點。

今次他與龐玉等天策府人馬一同出師來對付兩人,可推知李世民得到李淵的全力支持。

遙想當年他兩人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,與李世民、裴寂和李秀寧等與盜得東溟派的名冊後在船上共進早膳,柴紹和裴寂全不把兩人放在眼內的舊事,現下卻成為水火不容的敵人,豈無感慨。

接著是另一把熟悉的聲音道:“事不宜遲,我們立即上路。”

赫然是李閥的頂尖高手李神通的聲音。

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,只憑李神通、裴寂、龐玉、段志玄、柴紹五大高手,已足可應付他和寇仲,何況更有其他隨行高手。

忽然間他明白到這批人只是針對他而來,務要令他不能支援寇仲。

現在他唯一的希望,就是寇仲能從寧道奇的指隙逃脫,否則一切休提,連這仇都不知應否去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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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葉輕舟,橫在浪濤洶湧的大河岸五丈許處,隨著浪濤搖擺起伏,竟沒被水流沖帶往下游去,船上坐著一位峨冠博帶的老人,留著五縷長須,面容古雅樸實,身穿寬厚錦袍,顯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身軀更是偉岸如山,正凝神垂釣,頗有出塵飄逸的隱士味兒。

寇仲看得眉頭大皺,心中叫苦,忽然一個聳身,落在輕舟另一端,向坐在船頭的高人微笑道:“小子寇仲,特來向你老人家請安問好。”

被譽為中原第一人的“散人”寧道奇嘴角逸出一絲笑意,仍凝神註視手中垂絲,忽然面露喜色,像小孩子得到寶物般嚷道:“上釣啦!”

魚竿上提,釣到的魚肯定重達數十斤,整條魚竿竟吃不住牽力的彎曲起來,看得寇仲目瞪口呆,心想又會這麽巧的,是否因自己腳頭好,屁股尚未坐穩即有大魚上釣。

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仍是空空如也,這顯然是寧道奇釣到的首尾大魚,不過若此魚確如釣竿呈示的重量,保證塞不進小魚簍去。

釣絲緩緩離水,赫然竟是空絲,沒半個鉤子。

寇仲駭然瞧著仍是給扯得彎曲的魚竿,渾身發麻,背脊直冒涼氣。

世間竟有如此玄功。

魚絲在半空蕩來蕩去,寧道奇就真的釣到大魚般一把揪著,手中還呈示出大魚掙紮,快要脫鉤,魚身濕滑難抓的動作景像,全無半點做作,真實至令寇仲懷疑是否確有尾無形的魚,給鉤在無形的鉤子上。

一番工夫後,寧道奇終把無形的魚解下,釣竿回覆本狀,寧道奇熟練的把“魚”放進魚簍去,封以簍蓋,然後朝寇仲瞧來。

寇仲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對眼睛。

對方是一對與世無爭的眼神,瞧著它們,就像看到與這塵俗全沒關系的另一天地去,仿佛能永久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測的層次裏,當中又蘊含一股龐大無匹的力量,從容飄逸的目光透出坦率、真誠,至乎帶點童真的味道。配合他古雅修長的面容,有種超乎凡世的魅力。

他倏然輕拍腳旁的竹簍,露出垂釣得魚的滿意微笑,仰首望天,柔聲道:“看!星空多麽美麗,在人世間不可能的整套星宿間將變成可能。”

寇仲隨他仰觀壯麗的夜空,坐下小舟在浩蕩的河面隨波起伏,點頭道:“今晚的星空確是異乎尋常的動人。”

心忖若看的人是徐子陵,必可點出每顆亮星的名字,或星屬何宿。

寧道奇仍目註星空,油然自若的道:“少帥聽過‘想(口句)以濕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於江湖’的故事嗎?”

寇仲知他想點化自己,苦笑道:“請恕小子愚昧無知,從未聽過這麽一則寓言。”

雖是各處敵對立場,但對這近百年來最超卓的大宗師,他仍是打心底生出仰慕之情,故虛心問道。

寧道奇的目光再回到他身上,溫文爾雅的微微一笑,道:“有一處小泉幹涸了,魚兒都給困在旱池上,只能互相吹著濕氣,互相以唾沫滋潤,其中雖見真情,但怎及得上各自在茫茫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游?”

寇仲虎軀一震,姜是老的辣,更何況是這道家至高無上,智慧深廣的大宗師。

而這番話更是寇仲目下處境最精采的寫照,他雖未至困於旱泉,但亦距此不遠,在大唐軍的威脅下,只能與王世充等相濡以沫,更不幸是其中還欠缺真情。

目光落在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上,沈聲道:“前輩釣魚,始有得魚之樂,而簍中實在無魚,卻不減釣魚妙趣。可知得魚失魚,全在乎寸心之間,既是如此,何用計較旱濕得失?”

寧道奇訝道:“何處有魚?”

以寇仲的才思敏捷,雄辯滔滔,亦要為之語塞,寧道奇一句“何處有魚”,充滿機鋒禪理,發人深省。

寇仲感到鬥志被大幅削弱。

寧道奇又露出充滿童真意趣的動人笑容,循循善誘的柔聲道:“以前天下有三神,南為南帝,北為北君,中央之神名渾沌,待南帝北君極厚,於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議報恩之法,想出人皆有七竅,以作視、聽、飲食和呼吸,於是為渾沌每天鑿一孔,七日後渾沌開七竅而亡。少帥能否從此事領會到什麽道理?”

寇仲嘆道:“小子明白前輩是要開導我,要小子順乎自然行事,不過人各有志,前輩感到自然不過的事,小子卻另有不同看法,如斯奈何。”

寧道奇發出一陣長笑聲,搖頭嘆道:“看著你就像看著年青時的自己,從不肯屈服於權威,不肯拘於成法,少帥是否有耐性再聽老夫最後一則故事?”

寇仲脊肩一挺,雙目神光電閃,態度仍是那麽謙虛恭敬,點頭道:“請前輩指點。”

寧道奇悠閑自若的道:“古時有甲乙兩君,一道放羊,結果走失了羊。問甲幹嗎失羊,甲答是忙於讀書;問乙為何失羊,原來去了賭博。他們做的事截然不同,結果卻全無分別,都失掉放牧的羊。”

寇仲迎上寧道奇充滿智慧的眼神,心中翻起滔天巨浪,寧道奇這則故事確命中他要害。

一直以來,他均感到自己爭天下的動機與別不同,這亦是支持他向此理想邁進的原動力,而寧道奇卻借這故事生動的描述出對一種行為的判斷,只能從結果去看,並暗指他的行為可能會為天下帶來災難性的結果。

兩人互相對視,寧道奇仍是那副與世無爭,清凈無為的仙姿逸態,寇仲的目光則變得像刀刃般明透鋒利。

寧道奇好話說盡,如寇仲不肯回頭是岸,勢將是動手見真章之局。

船身輕顫,開始順流東放。

寇仲微微一笑道:“前輩為何偏要把這番話對小子說?”

寧道奇以笑容回報,淡然道:“少帥既有緣學道於《長生訣》,老夫自視你為同道中人,才不厭羅唆。”

寇仲沈聲道:“自然之道,不外弱肉強食之道,現在只因李世民勢大,又得師妃暄欽點支持,我寇仲才會淪為佛道兩門喊打喊殺的喪家之犬,假若異日小子有幸成為最有資格問鼎中原的霸主,佛道兩門仍要死撐李世民麽?”

寧道奇拈須微笑道:“問得好,我們正是順應形勢,預訂後果,才希望少帥能為天下萬民著想,及時罷手。”

寇仲哈哈笑道:“若前輩話止於此,請恕小子無暇奉陪。”

一個翻身,遁往艇後的河水去。

這是他唯一能逃脫仙掌的方法,更是他唯一可爭取主動和上風的法門。

寧道奇的武功,實在太可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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